徐哒哒在收到“梵音瑜伽”海淀区长春桥门店发布的“停业整顿”通知时,很不以为意。在她的记忆中,与她所在的律师事务所同处一栋楼的梵音瑜伽,比她的“司龄”更长,五六年前就已经在了,也安然熬过了疫情。
新年开春后,前来上课的学员更是一波接一波。“有退休阿姨专门从石景山赶过来,就为上梵音的课。”所以徐哒哒根本没把门店停业的事放在心上,直到偶然间在社交媒体发现,这次似乎不只是个别门店的调整,而是全国性的大规模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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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震惊”来形容当时的心情。在梵音瑜伽杭州门店上课的“醒醒”同样感到意外,她刚在2022年11月份一次性买了40节课,而闭店前仅上了其中10节课。
“设施环境质量高、老师专业、服务好。而且是连锁品牌,门店规模在业界算是头部。”“醒醒”在买课前对梵音瑜伽做过比较详尽的背景调查,实际上课的体验,也加深了她对品牌的信任。“闭店前门店的瑜伽课每次都还是被约满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塌得很是突然,楼里的人,甚至没在墙上发现一丝裂纹”。一夜间,梵音瑜伽位于北京、杭州、深圳三地共计43家直营门店几乎全部关闭,这三座大城市的门店规模,占去梵音瑜伽拢共80余家门店的一半以上。目前,核心城市中仅上海的17家门店部分还在开业,但整体形势已不容乐观。其余如成都、西安、武汉等省会城市的门店则也已全部闭店。
梵音瑜伽的门店,全部开在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和各大省会的优质商圈。如北京的国贸、中关村、望京,杭州的城西银泰、滨江龙湖天街,深圳的平安金融中心等。上课的会员一般都是高收入的白领,以及中产家庭的全职宝妈等。
徐哒哒结束上午的工作,就会去上一节瑜伽课,下午再回去上班,十分规律。社交媒体上,网友“张二年”称自己每周一到周五都会去上课,算入在路上的时间至少耗时半天,但她风雨无阻。因为瑜伽之外,她会在馆里和宝妈们聊家庭、教育、时事,这是她的一片精神世界。
张二年还未消耗尽的课程卡
如今梵音瑜伽“楼塌”,会员们不仅需要投入精力去维权、退费,还得考虑该如何去弥补原本属于瑜伽的这部分精神世界的缺失。
开在CBD的瑜伽馆,一夜关闭
梵音瑜伽的“楼”是怎么一步步“塌”的?这是圈外人更关心的事。
“如果从规模、质量等因素综合去考虑,梵音瑜伽在国内瑜伽行业内就是第一名。”乔西在今年春节前从梵音瑜伽离职,此前作为瑜伽老师工作超过4年。她对记者介绍了她所理解的这家行业龙头的商业模式。
瑜伽馆普遍以“门店授课”作为主业,说简单些就是卖课。比如徐哒哒价值约1.8万元的两年会员卡,可以让她每天在门店选2节“团课”,一节课时长在1.5小时左右,一般规模不超过15人,需要提前预约。
另外也有私教课,价格在400—700元不等。“醒醒”上的就是私教课,一对一教学,但同样需要预约。且私教课一般都按课程整套售卖,例如很多学员一次性都会买上三四十节,甚至有人会在促销季,囤上百节课。这对公司来说,是动辄数万元的收入。
曾有梵音瑜伽高管宣称:“一家新馆开业三个月可以达到千万元的现金收入,再加上会员入股收入,新开单店能给梵音瑜伽带来超过2000万元的现金。”
现金流强大,收入不菲,但利润率其实不高。“私教课一节是450元,老师拿走200元左右,更高级别的可能拿250元。还剩下200元—250元,其中需要支付销售的提成、房租、水电,所以这块业务,梵音瑜伽赚不了多少钱。”
可作为佐证的是,乔西称过去梵音瑜伽为授课老师提供的高待遇,在行业有口皆碑。月赚一两万元是基础,四五万元的也比比皆是。而关于房租,梵音瑜伽北京某门店的房东对记者介绍,她与梵音瑜伽的合同为5年期,日租金是8.5元/平方米,她的商铺大小为660平方米。折算可得,彼时该店每月光房租费用就高达约16.8万元。不过,后来考虑到疫情影响,房东为梵音瑜伽提供了诸如将租金年付改为季付乃至月付等优惠政策。即便如此,如今梵音瑜伽仍拖欠了她接近百万元的租金。
原创健身内容平台GymSquare近日对梵音瑜伽高管进行了采访,其中提到梵音瑜伽在预售之后,单馆的营收在50万元—100万元不等,其中房租和人力成本占到近70%,加上营销和其它成本,单店本身并不盈利。
在梵音瑜伽的官网上,写着累计服务逾50万名会员,年营收超5亿元。但目前来看,会员服务高营收,但利润有限。
更赚钱的是“教培”,这是一项为瑜伽老师提供专业背书、资质认证的业务。说简单点,就是瑜伽老师培训。撇开本次闭店事件,本文受访者对梵音瑜伽的专业能力均给予高度的认可。“梵音瑜伽在瑜伽圈内属于金字招牌,所以在这里面做过老师、培训过的,出去都会很受欢迎。每年赶赴梵音瑜伽城市教培中心进行培训的老师也络绎不绝。”乔西介绍,而按其官方的数据,梵音瑜伽累计培训了超6万名教师。
“28天的课程定价可能是一万多元,全套学下来大概两三万元左右,培训每个月都有,像一些重点教培基地,一个月就可以开三个班,一个班大概有70个学员。”乔西说,以此测算,光一个重点教培中心单月就有望创收630万元。而梵音瑜伽在全国有十处教培中心,整体收入相当可观。
教师培训采用的是“大班课”模式,因此分摊下来的固定成本更低,换来的是更高的毛利率。同时,因为课程的不断升级,会员会定期找老师复购课程,梵音瑜伽的经营节奏十分稳定。
“我猜测,其实很多时候都是教师培训业务在补贴门店卖课业务。门店覆盖的人群广,提供圈层内的影响力,进而刺激教培业务的发展,带来更大的利润。”乔西说。
在2002年创立后,梵音瑜伽一路发展为行业头部。本质上,梵音瑜伽已落地了一套可以自洽的商业路径。这一模式确实让梵音瑜伽赚到了不少钱,文中提到的北京门店房东就是在这一年与梵音瑜伽创始人饶秋玉见面签约,事后她对创始人的评价是,有点“财大气粗”。
跨界、扩张,爆雷真相?
赚到了真金白银,何以陷入大规模闭店的境地?这正是学员、教师、房东都难以理解的地方。目前,行业内对梵音瑜伽的大规模闭店现象,主要有两种观点——
第一种观点认为梵音瑜伽存在“盲目跨界”的问题。从瑜伽装备、素食餐厅、化妆品到医美,各种难以产生回报的投资带来了一个又一个的财务窟窿。而从结果来看,市面上同类型的产品很多,大部分会员都不会去购买梵音瑜伽的瑜伽垫,也很少去推荐的素食餐厅就餐。“跨界业务都是亏损的,创始人自己是素食主义者,所以素食餐厅开了15家店,也是亏得最多的。”乔西补充。
梵音素食店主要开在上海,目前也几乎都已闭店
第二种观点认为,大规模的门店扩张,形成了大量的亏损门店,而疫情放大了这些亏损。在互联网大厂工作的“醒醒”对此分析,或许与梵音瑜伽融资、上市的目标有关。“资本对于投资标的普遍会提出‘规模’上的要求,比如门店、会员越多,越有可能得到资本的认可。”
“扩张是没错,任何品牌都要扩张。但我个人的观点是,高层的管理能力没能跟上规模的扩张。他们还是管五家十家店的那一套逻辑,甚至有点‘任人唯亲’。”乔西补充。
这两种观点都指向了梵音瑜伽对现金流使用上的不慎重。预收款的本质是“负债”,但国内如梵音瑜伽这样的瑜伽培训机构,以及健身房、教培机构等,容易将其视作当下可运作的资金。这也是此类按“预付款”逻辑运作的商业模式,容易发生资金链断裂的重要原因——它们普遍以预收款带来的现金流支撑当下的业务,一旦预收款受阻,当下的经营就会遇到困难。一旦经营困难了,又会进一步影响获取预收款,雪球越滚越大。
梵音瑜伽有前高管称,目前公司的高管团队在2月15日已多数离职,2月24日晚公司员工得知融资自救计划失败,开始全员停摆,门店关闭。目前,梵音瑜伽高管预计拖欠员工工资、物业费、房租接近2亿原左右,加上未消耗的课程,总计大概8亿元债务。
“北京、深圳的一些店盈利能力其实很不错,如果能有一些资本接手,将这些门店与梵音瑜伽整体进行剥离,不受其负面影响,我觉得还能挽回一些局面。”这是乔西能想到的比较乐观的局面。她认为梵音瑜伽整体的负面风评和经营恶化,也拖垮了其中那些优质的门店,最终让局面一发不可收拾。乔西还透露,目前她了解到的是,2月28日饶秋玉的朋友圈定位在杭州,可能是就当地的一些门店,和资本沟通“接手”的可能性,这或许能改善当下局面。
诉讼不为钱,更想要一个真相
“作为律师,这是我给自己打的第一场官司。”徐哒哒手里的这张价值约1.8万元的两年期会员卡,她只用了两个月时间。因为职业是律师,她在2月27日向朝阳法院申请了网上民事立案。“走法律途径的维权成本其实不低,首先流程很长,其次即便能够申请强制执行,前提也得公司有财产。一来一去,动辄几个月就耗去了。”徐哒哒表示,即便梵音瑜伽最后走向破产清算,清算下来的钱首先得是职工债权,然后是税款,从债权的优先级角度来看,会员费作为普通债权是比较靠后的清偿的部分。
老师们的薪资补发,也不乐观,因为金额巨大。公开信息称,大概是2022年10月起,梵音瑜伽全国超1500名瑜伽教师的薪资,就陆续属于停发状态。有些甚至从来没收到过薪水,被欠了大半年。累计至今,老师们普遍被拖欠着十几万元的薪水。
而梵音瑜伽如今泥足深陷,在消费群体中信用尽失,使得老师们对收回工资也普遍没有信心。饶秋玉在2月26日通过梵音瑜伽官方微信公众号,发布了一封公开信。在其中,创始人谈了个人的情怀与理想,现实与困境,并宣称已经变卖了几乎所有的资产,在靠前夫的接济度日。但这一封信目前来看,不仅没能给到置身其中的当事人们安慰,反而让他们更加丧失信心。
“这和我这样刚进去的学员有什么关系?我就是单纯来上你的课的。”醒醒直言不讳,而信中提到的希望会员通过线上课、瑜伽旅修、冥想班等方式继续消耗会员卡的余额,更是饱受争议。
“线上课与线下课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瑜伽讲究的是老师手把手的指导,以及现场的环境、氛围。”记者采访的会员们,一致地表示不会去上线上课。而从目前梵音瑜伽小程序上的线上开课规模,以及抖音等短视频渠道的线上课直播情况来看,想要借助这一途径来挽回颓势,可能性微乎其微。
诉讼之外,本文采访的会员与房东,也都参与了各自门店的维权群,通过媒体的力量扩大事件的影响,有人还去当地派出所报了警,但目前还没有得到实质性的进展。
“没有任何一个人成功退款。”这是记者从受访会员中得到的统一回复,他们也表示,已经不奢望能够真正把钱要回来了。钱当然重要,但他们更希望这件事有一个结论。
“我所在的维权群,大家都比较有钱,所以钱他们反而没那么在乎。更希望确认梵音瑜伽究竟做了什么,如果真的涉嫌违法违规,他们则希望能让这件事,成为行业的一个警钟,净化行业的环境。”徐哒哒补充,包括她在内都是真正的瑜伽爱好者,更希望未来能有一个稳定、可靠的瑜伽的练习环境。与其追回钱,她更愿意梵音瑜伽能够恢复过来,让她能继续跟着专业的老师学习。
很多学员仍会跟着原先的老师上课
2022年,瑜伽连锁品牌上海瑜舍瑜伽爆雷,更早时候,长沙隐瑜伽跑路。事实上,中国头部三大连锁瑜伽品牌,都已先后陷入了经营困境。当下业内人士认为,瑜伽行业真正想要革新,就得建立一套成熟的“预付金信托”制度,进而既避免品牌的盲目扩张,也保护消费者的权益,最终重塑行业的信任。但预付款几乎是行业惯例,积重难返,这接近于从底层改造行业的逻辑,十分困难。
但也有成功的先例。2020年,长租公寓品牌蛋壳的现金流断裂,其中很多利益受损的租客至今也未能收回预付房租。但因为这一事件,长租公寓行业的头部品牌们,如今已普遍被推动将预付房租存至银行的监管账户中。
所以长期来看,梵音瑜伽当下爆发的危机,也是行业自我革新的契机。信任危机导致消费者对预付费储值意愿的降低,可能推动单次付费模式被行业重新审视。连锁品牌的陆续爆雷,或让经营稳定的小而美的单体瑜伽馆迎来更广泛的拥趸。危机也是转机,只是无数身在其中的学员、教师和房东们,承受了背后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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