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间,曾经风光无限的柔宇走进至暗时刻:连年亏损、融资困难、欠薪、IPO未果……,这一切就像多米诺骨牌效应,令本来“造血”能力不足的柔宇科技摇摇欲坠。
而在柔宇创始人刘自鸿身边工作了多年的方麦,对此并不意外。
“当初大多数人是被刘自鸿的故事打动而追随他,我也一样,来了之后才发现,故事终归是故事,眼看着公司从1800多人到现在的700多人。” 方麦不无唏嘘地告诉《财经故事荟》。
在方麦眼中,“刘自鸿是个极度自信甚至有点自恋的人,他认为自己所做的事都是正确的,在私下里,自认可与任正非等企业家比肩。但其实,他是一个很不错的科学家,但却是一个还未摸到门路的企业家。”
近日,中央财经大学中国企业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刘姝威在个人微信公众号为其担任独董的公司柔宇发声,市场一片哗然。
在微博上,很多账号为行动一致为柔宇“站台呐喊”,引来了部分网友的嘲弄,“柔宇有钱买水军,没钱发工资”。
为什么此时会有人为柔宇发声?方麦猜测,“可能是部分投资人不忍心看到公司黄掉了血本无归,把希望寄托在大声嚷嚷上,希望引起政府出手干预?”
柔宇何以陷入资金链困境?共识就是,公司技术研发成果,找不到转化落地的应用场景,缺乏客户也不善于寻找客户等等。
到底该不该救柔宇,是尊崇市场旨意,还是等待政府接盘?
刘自鸿AB面:善讲故事的科学家,尚未过关的企业家
创业之初,柔宇的声名鹊起与刘自鸿善于讲故事紧密相关。
在媒体长篇累牍的报道中,刘自鸿的故事广为流传。作为刘自鸿身边的员工,方麦觉得自己都能背出来,“他的故事用的同一个版本,对内对外,讲了很多次。”
“学霸”刘自鸿出身平民家庭,但其求学创业屡屡得到命运垂青。
“当然,他鲜少提及自己的出身,每次的故事都是从考上清华讲起,”方麦记得。
作为高层次海归人才,刘自鸿在回国之初得到有关部门的器重。
彼时,柔宇以其独有的柔性屏幕研发技术路线(超低温非硅制程集成技术)在业内迅速走红,媒体对他赞赏有加。他曾经被福布斯评为“中美十大年度创新人物”之一,与特斯拉CEO马斯克比肩。
投资人徐小平也毫不掩饰对其的欣赏。因为错过柔宇,徐小平声称自己悔恨不已,“我做投资以来,一个真正错失的项目”、“每次看到他们的好消息,我都心如刀绞。作为天使投资人的骄傲,被碾压得粉碎。”
刘自鸿笃信,柔性电子技术可以无处不在,让所有物品都成为信息载体与人机交互平台,实现“表面皆屏幕,屏幕皆媒体”的未来应用场景。
有着光鲜的履历和科学家创业的光环加持,自然受到资本的追捧。
自2012年成立至今,柔宇在9年多时间历经13次轮融资,投资方包括IDG、中信资本、深创投、松禾资本、基石资本等40多家机构,IPO前估值高达60亿美元。
不过,故事能拉来投资人,却未必能赢得市场。
复盘刘自鸿的个人史,“不差钱”是关键词。钱来得太早、太多、太轻松,很容易影响创业者对于资本市场的判断。
另一方面,这也让刘自鸿对于赚“快钱”更加不屑一顾。
如今柔宇因缺钱陷入窘境,或许与刘自鸿对金钱缺少足够的渴望和敬畏存在一定关联。
“创业的初心是什么?是为了快速赚一笔钱去创业,还是真的想做成一件事情?对我们来说,这是很清晰的选择。”刘自鸿自称。
诚然,放弃短期利益、专注长期价值的做法无可厚非,前提是投资人能够源源不断地输血,尤其是在柔性面板这种资金密集型赛道,创业者必须衡量投资人是否愿意长期陪跑。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柔宇的资金十分充裕。因为柔性屏的想象空间驱使各路投资者持续看好这个赛道并愿意下注。
但是,正如硬币有两面,自研技术让柔宇一度风光无限,但不够“主流”的技术路线,较低的良品率,也让其难以大规模量产,更无法拿下主流客户。
刘自鸿在多个场合宣称,柔宇采用较为冷门的IGZO技术路线,主打ULT-NSSP(超低温非硅制程集成)技术,而不是三星、京东方等国内外厂商均采用的LTPS(低温多晶硅)。
在刘自鸿的宣讲中,这套方案能够以更低的投入,实现更高的良率。但业内专家表示,IGZO方案的成本确实会低一些,但能耗高、稳定性差,并且拖累良率。
而从良率来看,柔宇2019年的良率仅为36%,2020年提升至65%,而京东方2020年的良率为85%,这导致柔宇很难挤进一线手机厂商的采购清单。目前,其客户主要为中国移动、中国电信、路易威登、泸州老窖、格力电器等,没有一家是主流手机生产商。
独辟蹊径还意味着一切需要从零开始,烧钱是第一步。而平板显示行业本就属于重投资领域,且存在明显的规模效应。
官方资料显示,柔宇的第六代柔性AMOLED产线耗资110亿,年产能预计可达5000万块以上。上百亿投资看似数额不小,但相较于其他面板厂商对于全柔性产线的投资额,这种体量的投资规模明显偏小。
可以类比的是,京东方2017年建设一条6G柔性OLED生产线耗资465亿元;小米、华为的屏幕供应商维诺信在柔性面板产线的投入也超过400亿元;TCL华星t4产线计划投资金额350亿元。
此外,在落地方式上,柔宇也是“一意孤行,不留后路”。
目前,柔性屏分为固定曲面屏和可以自由折叠的全柔性屏。固定曲面屏生产一次成型,如今已大规模应用于直板手机,全柔性屏能够经受数十万次以上的反复折叠,但技术难度比固定曲面屏更高。
如今三星、LG、京东方等面板供应商虽然在原有固定曲面屏基础上,布局全柔性OLED生产线。
但柔宇却“All in”全柔性屏——如此孤绝,成者大赢,败者大难。
不仅如此,刘自鸿长期从事技术研究,缺少生产线管理经历,高管团队也是如此,短于供应链,导致柔宇长期未能走出产能闲置的泥潭。
早在2018年6月,柔宇即已投产首条类六代全柔性显示屏生产线。但2018、2019和2020年上半年,由于销量不振、存货增加,柔宇的产能利用率仅为15.1%、31.2%和5.3%。
虽然制造业提前布局导致冗余产能的做法较为常见,但如此高的闲置率显然并不合理——出血不回血,必然走向资金链断裂。
柔宇团队还有一短板是弱于销售,埋头造屏,不看市场。
目前,柔宇的业务分为B端和C端两块,分别销售柔性屏解决方案和柔性屏手机。
在B端,柔宇与空客、LVMH、泸州老窖等进行合作,签订了一批谅解备忘录之类的协议,据称将把柔性屏运用在飞机机舱、奢侈手袋甚至酒瓶上。
尽管合作方也对刘自鸿赞赏有加。比如,“不是简简单单的中国情怀,而是世界情怀。”LVMH集团大中华区总裁吴越认为,刘自鸿并不是为了金钱在创业。
但合作协议和友情吹捧,并没有为柔宇带来更多订单。撑起柔宇营收的主要是一些不知名的深圳公司,而空客等公司贡献的订单微乎其微。
在C端,柔宇2018年10月发布全球首款折叠屏手机,但受制于品质、渠道、价格等因素,销量不理想。
假如自己销售不力,合理选择是与手机大厂合作,说服后者选用自己的产品。但遗憾的是,柔宇没能做到这一点,刘自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柔宇发布折叠屏手机三个月后,柔宇副总裁樊俊超曾在朋友圈发长文回怼小米公司总裁林斌,指责小米撒谎、价值观有问题,舆论哗然。
刘自鸿没有尝试平息事态,反而喊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虽远必诛”。这番言论,也堵死了柔宇与小米合作的可能。
截至目前,国内头部手机厂商华米OV均已发布折叠屏手机,但没有一家采用柔宇的方案。
令人感叹的是,即便如今公司身陷困境,刘自鸿依然宁折不弯。他在朋友圈里说“不要指望雪中送炭”,表示永不言弃。
“刘自鸿在业界没有那么好的人缘,也不可能放下身段主动去寻求外部的支持。”方麦猜测。
骨气固然重要,但不免少了几分创业者必须具备的能屈能伸,以及为达成目标而所作出的妥协和让步。。
翻盘Or翻车,自救还是他救?
IPO折戟,如今又深陷资本寒冬,但崇尚“阿甘精神”的刘自鸿,可能会继续硬着头皮向资本来证实“独特技术”的可能性。
实际上,资本更多是锦上添花,鲜少雪中送炭,留给柔宇和刘自鸿的自救机会并不多。
乐观来看,柔性屏还是处于上升期的赛道,而柔宇盘子较小、包袱不重,或许还有一些翻身可能。
从全球来看,据CINNO Research预测,市场对柔性屏幕的需求还在不断提升。到2024年,全球折叠智能手机对柔性OLED的需求量将达到3800万片,年复合增长率约为141%。
荣耀CEO赵明也画出了“大饼”,认为普通手机和折叠屏手机都会成为智能手机的主流,预测2022年折叠屏手机市场可以增长10倍。
从公开资料和媒体报道来看,鲜见柔宇量产化的产品和应用,难免外界对其产品和产能心生质疑。
“前几年,对外发言时,刘自鸿均以商业机密为由回避有关良率的问题”,仅有模糊化回复,诸如“达到了业界相当好的水平”,“业界遥遥领先”等,“具体数据直到近期才公布”,方麦透露。
良率和产线规模是评价制造业水准的两大关键性指标。
所谓的良率就是产品合格率,这一指标直接关乎成本及规模量产可行性。据招股书数据,在2018年-2019年间,柔宇每年的设计产能只有几万张,现有产能完全不饱和,很难称得上实现大规模“量产”。
而在销售端又存在高库存积压的情况下,刘自鸿却一意孤行,仍然大手笔扩建产线。
据其招股书透露,公司IPO计划募资的144亿元中,将会拿出49.39亿元用于升级二期产线,希望“在加大投入后,产能上有利于获得更多客户打开销量,形成’销量提升—生产扩大-价格降低’的良性循环”。
但这一赛道上先行的成熟玩家,未必会给柔宇留下缺口。
以京东方为例,其2021年财报显示,京东方全年研发投入 124.36亿元。而据京东方董事长陈炎顺透露,2022年京东方柔性OLED屏的出货量目标为超1亿片,基本实现满产,2021年出货量为6000万片。
但即便如此,目前京东方柔性屏产线依然处于亏损状态。
柔宇与京东方相比,差距依然颇大。
另外,手机屏幕属于工业标品,柔宇作为创业公司,即便能实现规模量产,其产品质量稳定性,未必会比巨头好。
因此,柔宇要想继续获得资本市场的输血,要讲的故事不应该是老套的创新技术,而是量产能力和市场认可,这是它重拾资本信心的唯一方式。
而在最为凶险的时刻,刘自鸿的最佳选择,或许也不是“永不言弃”的表态,不妨果断后退一步,请来职业经理人,帮忙重新梳理业务;而刘自鸿手握逾70%投票权,大可不必担心外人鸠占鹊巢。
退居幕后、专注研发,同时稳定军心、凝聚团队,或许是更适合刘自鸿的角色。
至于政府是否应该伸出援手,为柔宇融资背书,业界观点莫衷一是。
刘姝威给出的拯救方案有两个,第一是与柔性技术相关的公司成为柔宇科技的战略投资者,其二,政府出头帮助柔宇科技解决资金短缺,助力柔宇引进战略投资者。
不过,对于刘姝威的提议,业界争议颇多。
浙江大学国际联合商学院数字经济与金融创新研究中心联席主任、研究员盘和林认为,“现在市场不看好柔宇,说到底是市场主体独立做出的风险判断,政府出面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吗?再进一步,政府出面背书产生道德风险,以及一旦问题没有解决对政府信用产生的反噬风险,由谁来承担呢?”
同时,盘和林指出,“我们从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从规制走向竞争,本身就是为了提升效率。当政府分不清劣币和良币的时候,就让市场竞争去区分。技术好不好、良品率高不高、符不符合市场需求,要放在公平有序的市场竞争中去检验,而不是由政府去做判断。”
自救还是他救,无论何种选择,都考验着刘自鸿的经营智慧和心胸格局,能救柔宇的,也不是迟迟不能落地的“创新故事”。
至于已被欠薪数月的方麦,已经不抱多少期望,“找到合适的机会,我就会离开,现在只是没办离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