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1日上午9时30分,家里断电后,新开口镇中心小学留守儿童萌萌同学当天的网课提前结束了。
两天前,村委会干部找上门来,通知奶奶裴庆芳:“11号你家要断电,断(燃)气。”
萌萌的家是典型的华北民居。坐北朝南的大院里,东西两侧是厢房,养狗、堆放杂物。院子中间栽了五六棵果树,果树北边的正屋有4列单间,红砖红瓦。
正式文件里,这里是新开口镇小王辛庄村,隶属天津市宝坻区。
按照官方规划,即将于2021年通车的京唐高铁穿过小王辛庄,一座铁路桥墩压在萌萌家的院子里。
一个月前的4月10日,据新华社报道,作为京津冀地区轨道交通网络的重要组成部分,京唐城际铁路建设在做好疫情防控同时按下复工复产“快进键”,项目施工单位争取利用好时间把工期抢回来。
高铁穿过城市和乡村,穿过民居和工厂。
拆迁成为这条即将连接北京和唐山的现代化铁路绕不开的问题。
同一条高铁,不同的拆迁补偿,在潮白河流域的村庄里引发争议。
一,拆迁
小王辛庄毗邻潮白河,多杨树,村子里的人们多往北京谋生。
满哥家在村庄东头,5月9日凌晨4时前后,天还没亮,满哥被外面推土机履带的声音惊醒,然后是一阵墙倒屋塌。
满哥穿衣起床出门,村道上约有上百号人,几个人在指挥他们拆除对面工厂。
对面工厂是本村周伍增家的,满哥连忙打电话过去:“周老板,你家工厂被拆,你知道吗?”
周老板被电话吵醒后,连忙骑着电动车赶往现场,然后被拆迁的人们阻止。“他们不让我进去,20来人拦着我。”
工厂原址是一间废弃学校,后由当地镇政府拍卖。2003年1月,周伍增与其亲戚创建天津市鑫泰杰纸制品有限公司(简称鑫泰杰公司),公司以10万元价格,通过竞拍获得这块村集体用地,面积4.69亩。后从村集体租赁9.82亩养殖用地,租期30年。
这是一家小型企业。在递交给政府主管部门的材料里,公司成立后建设了2275平方米的厂房和办公用房,在养殖用地上种植了苗木,员工最高时70余人。
周伍增说,镇政府拍卖土地时,在合同上写着配合企业主办理土地证,结果申请被区政府主管部门驳回。
高铁桥墩跨过周伍增的工厂后,正式进入小王辛庄。22户人家的院子尚有一半拒绝官方的拆迁补偿,包括自家经营印花作坊的张立成。
从2007年购买第一台印花设备开始,张家作坊承接京津冀地区纺织企业的印花业务。除了夫妻俩,作坊正常运营时,常年雇佣7个熟练工人。一家人的衣食和孩子读书,依赖前院钢结构大棚里的7台印花机。
2019年4月,张立成被村支书满志发叫到村委会办公室,通知他关停印花作坊,理由是“消防不过关”。
如今镇政府的方案是搬走,但其钢结构大棚没有获得相应赔偿。张妻刘秀敏说,每台搬迁费1000元,“我不要搬迁费,你们谁来搬?搬到哪里去?”
二,诉诸法律
小王辛庄与唐山的最近一次深刻联系是44年前的大地震。那是1976年7月26日,萌萌的爷爷姚成海14岁,自家房子倒塌,屋梁压倒姚母。众人将她救出,用板车送往医院,中途死亡。
她是那次地震中村子里的唯一遇难者,埋在村庄北面的墓地里。
许多年后的当下,正在建设中的高铁线路将百余公里外的唐山与藏身于杨树林深处的村庄贯穿在一起。
在一份小王辛庄的一份补充公告中,地方政府称,因京唐铁路项目用地需要,“征收你村集体部分土地及地上物,天津市国土资源和房屋管理局宝坻区国土资源分局于2017年11月份对征收土地及补偿标准和安置方案在你村进行了公示。”“公示期间,你村村民未对征收土地及补偿标准、安置方案提出不同意见。”
一位小王辛庄的受访者称,第一次知道房屋将要被拆迁是2018年6月。基层干部进村,向农民们提出三种拆迁补偿方案:宅基地置换;现金补偿;或者楼房补偿。
农民的答复简单直接:要货币补偿或楼房补偿。理由是宅基地置换太多不确定,现在的宅基地有产权证,即将置换的宅基地3年后才能交付,将建在一个大坑上,是否有产权证仅凭干部口头承诺,不能信。
市场经济深度改变了乡土中国,农民与土地的关系非复当年。乡村婚姻中女方对城市的需求决定了小王辛庄人的取舍。
满哥说:“现在姑娘找对象,最基本的要求是在宝坻区有房子,村子里的院子盖得再好也不顶用,何况即将被置换的院子未必有产权证。”
京唐高铁在宝坻区新开口镇的拆迁货币补偿是基于2014年的标准制定的,与之对应的是宝坻区逐年上涨的房价。这个曾经在燕郊做过房地产中介的中年农民说,宝坻区房价2015年是4000元到5000元,2017年是5000元到7000元,现在是10000元到15000元之间。
村民不干,谈崩了,双方不欢而散。基层想到的办法是断电、断(天然)气,没有这些,看你们怎么呆下去。
村民的应对办法是诉诸法律。北京近在咫尺,村民去那里找来律师,每家三万多元诉讼费,集体起诉了电力公司、燃气公司和镇政府。
2020年5月25日,小王辛庄的人们分别将国家电网天津市电力公司与新兴津宝燃气(天津)分公司送上法庭,他们是这个村庄的供电和供气机构,与这里的人们签署了供电、供气协议。
电力公司和燃气公司先后妥协,承诺恢复供电、供气,原告撤诉。
三,赔偿争议
潮白河边的小王辛庄紧邻河北省香河县,京唐高铁穿过村庄后,进入香河境内。对小王辛庄的人们来说,他们的拆迁补偿对标香河县。
澎湃新闻记者获得的一份香河县拆迁补偿显示,京唐高铁征占香河县内8个村永久性用地,征占红线内设定综合征地城区价格为21万元/亩,城外价格为14万/亩。
红线内宅基地按照不动产权证书占地面积1:1给选址新建,拎包入住。一名香河籍企业主称,香河与宝坻农村宅基地补偿的最大区别是一边有产权证,一边不能确定。
对于企业主周伍增而言,他的对标对象是同是宝坻区的其他企业。
天津博成房地产土地评估有限公司(由当地政府指定)的评估报告显示,鑫泰杰公司的建筑物面积2253.92平方米,评估总价2053046元。设备评估总价414590元。建筑物及附属物评估总价为236207元。公司全部资产合计2813538元。
2020年7月22日,在接受澎湃新闻记者采访时,京唐高铁项目部一位负责人称,对鑫泰杰公司的强拆不知情,“我们只是负责建设,拆迁是由地方政府来完成。”
7月23日,宝坻区新开口镇党委书记崔永志称,京唐高铁是国家重大项目,地方政府有义务协助高铁建设部门完成拆迁,拆迁由区政府拆迁办公室领导。
针对鑫泰杰公司认为281万元补偿过低问题,崔永志说:“他们当初通过拍卖买下村集体土地使用权只花了10万元,现在赔280多万元已经够多了。”
这位乡镇负责人称,高铁项目进度不能耽搁,但拆迁补偿问题,政府与涉事企业和村民的后续协商仍在进行。
鑫泰杰公司一位股东反对280万元已经远远高于10万元的说法。“拆迁赔偿对应的应该是企业的实际资产,而不是当初的投资数额。否则,你花几千万,就可以拆掉大陆的任何一家民企。”
离开新开口镇,沿着潮白河往东南,京唐高铁的一座桥墩建在一家机修厂门前。一名知情者透露,机修厂的数百平米土地从当地村集体租借,获赔340万元。
6月上旬的一天,澎湃新闻记者找到机修理厂经营者,后者没有透露自己获赔的具体数额。
在京唐高铁一处在建工地旁边的农庄里,这位机修厂经营者说:“你想钉(做钉子户)?要么你上面有人,要么你不要命。”
他属于“不要命的”那种。“(后来)我又钉了半年,想想还是拉倒吧,再钉下去有进去吃窝窝头的危险。和政府对抗,见好就收,不然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相对于机修厂的拆迁补偿,京唐高铁线上另一家加工厂获得的补偿更让周伍增不忿:“我的土地面积是他的5倍,他那全是租的,我的补偿不到他的1/3。”
6月7日,澎湃新闻记者找到这位加工厂所有者,问其议价方法。
后者直言不讳:“从政府的角度,他们只能认评估,但如何评估,评估多少,你可以让政府帮你协调,反正最后由高铁项目公司出钱。”
如何协调?
“你得去找说得上话的人,见面啥也别说,他自然知道你想干嘛。”这个面庞黝黑的北方汉子做了个手势,两个食指交叉:“这个起步。”
这位企业主透露,经过协调后的评估价格超过了“我自己找来的评估公司评估价格”。
评估公司评估了他的全部资产,还包括未来十年的预期利润,即过去三年平均利润乘以十。
这些说法,澎湃新闻记者未能联系到相关评估方和协调者置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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