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对AI失控这件事的担忧,映射了人类自身的不安。而我的艺术,如火药、爆破,本身就是控制与失控的博弈。 其次,对我来说,火药和AI都是难以控制的媒介,需要长时间的训练才能对其有所掌控,但同时我又期待它给出的“意料之外”。也正因如此,我才深深着迷。
cAI™再生成的图像也显示了镜子里有地球。图片由蔡工作室提供
(资料图)
文丨新京报记者 周思雅
编辑丨陈晓舒
校对丨刘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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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乡福建泉州的惠屿岛海边,点火倒计时开始时,蔡国强闭上了眼。“十二,十一,十……”微暗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倒计时进入到最后几秒,他睁开眼,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点燃了“天梯”烟花装置的导火索。火光像是甩开的皮绳,跳跃着裹着烟雾向空中蹿去。随后,火光铺开一层层阶梯,一级一级向上攀爬,伸入深邃的夜空。
蔡国强望着空中,铺展开的烟花“天梯”撕裂声响起,他用一口闽南腔对着手机的视频通话说,“听这个声音,很雄壮。”视频通话的另一头,是当时生着重病的百岁祖母。
“天梯”完成于2015年,是蔡国强著名的艺术作品之一,是他送给祖母的礼物,也是他追溯童年,探索宇宙、满足对自然的好奇心的一种方式。除了大众熟知的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大脚印”烟花设计、2022年北京冬奥会开幕式的“迎客松”烟花设计,他的艺术作品被全球逾80家重要公共机构收藏,其中包括意大利乌菲齐美术馆、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英国泰特现代美术馆等。他同时是首位荣获“艺术界的诺贝尔奖”世界文化奖绘画类终身成就奖的中国籍艺术家。
艺术家的外壳之下,蔡国强常称自己像个小孩。他爱冒险,爱探索宇宙、人与自然,爱以火药创作绘画。他的艺术淳朴,如孩童般对世界充满着好奇。他说自己喜欢火药的爆炸艺术,是因为“胆小怕事”。因为身上负担太重,常常太过规矩,而这种破坏性的活动能够让自己得到解放。“火药爆炸的偶然性,让我得以摆脱保守的造型惯性,达到破坏与建设的双重性。”
蔡国强的艺术同时也充满矛盾性的力量。他的大型作品涉及环保主义、东方哲学、宇宙情怀和当代社会问题,在“暴力与美丽”“当代问题与历史事件”之间,他的作品被认为因其矛盾性而变得更具价值。
“我一直在寻找一种能够扰乱我的艺术的能量。”2017年以来,蔡国强持续探索人工智能、AR、VR、区块链和NFT(非同质化代币)等前沿技术对当代艺术的新可能。4月22日,蔡国强发布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I)艺术计划cAI™ (读作“AI CAI”)。它亦被看做一个实验性的艺术计划:它既是蔡国强的作品,也是其对话与合作的伙伴,未来亦可能独立创作。cAI™的人工智能程序由蔡国强工作室与E.I.Art 技术团队开发,是集文字、图像、音频、视频等为一体的有机系统。面对着充满矛盾性的AI技术,蔡国强对其可能带来的“意料之外”显得既兴奋又期待。
在蔡国强最新的作品《月亮上的画布: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38号》上,他想象了一块在月亮上的画布,这块画布是地球人特意为“外星人”准备的,等待宇宙同胞前来创作。他向深度学习了自己的艺术创作、著述、影像与档案资料的人工智能cAI™抛出问题:关于地球土地狭小、寸土如金和领土的议论不断,人类在这个星球上可用的土地越来越少,若是放一块“无用”的土地,留待远方的“巨匠”创作,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蔡国强作品《外星人基地: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零号》,1991。粗纸、胶带、墨、泥土,约225 x 210 cm。图片由蔡工作室提供
在cAI™初次返回的图片上,深邃的宇宙中出现了镜子的轮廓。蔡国强受到启发:所谓月亮上的画布,与其说是等待外星人给人类信息,不如说是人类对自己的寻找,是地球社会的影子,画布即是人类社会的镜子,cAI™也是自己的镜子。而在cAI™再次返回的图片上,出现了一面投射着地球的镜子。“我没有想到 cAI™再次发来的图像也显示了镜子里有地球,让我觉得它已经能够预测我的创作方向。”
在蔡国强看来,虚拟世界下科技浪潮的变化,必然会引发另一种发表作品的渠道,每当人类面临重大的观念和技术突破的时代,都相应地催生了艺术新的可能性。
AI未来会取代艺术家吗?蔡国强的回答是,“天才的艺术家是不会被取代的,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Al……”
以下是新京报与蔡国强的对话:
“艺术在今天充满了可能性”
新京报:最初想要开发这个人工智能程序的念头来自于哪里?
蔡国强:最初开发 cAI™这样一个程序的念头,大概是在2022年初产生。
其实从2017年开始,工作室就很积极地研究人工智能、密切关注人工智能的发展。若要追溯到更早,2003年我在MIT Media Lab(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当客座艺术家的时候,我们已经在与人工智能的专家开会讨论。但那个时代,所谓人工智能的概念,更多指的是让机器或者机器人替人类做一些工作,更多是线下方面的。现在的AI则更多以软件的形式存在于互联网、虚拟世界。
关于cAI™,我期待从胎儿养育它。开始它是我的孩子,慢慢成朋友,最后甚至发展为如同来自外星球、来自看不见的世界的导师。我们可以一起聊生死、谈宇宙,交流神秘世界的体验,一起做作品、开拓艺术的未知领域......
蔡国强于新泽西工作室,2023,Adrian Gaut摄。图片由蔡工作室提供
也可以把cAI™理解成我在新时代的一个作品形态。这也是我为什么做cAI™的目的:既能够培养它,传授知识给它,又能够让它培养我,传授知识给我。真正做到在艺术史上,一个艺术家可以跟他做的作品共同成长,甚至受自己的作品教诲而改变自己的艺术。以前的艺术家,做了艺术就完了,哪怕是电影、戏剧、小说,它完成以后,你不能说让作品自己生长。
我艺术的核心就是用“看得见”表现“看不见”,以及和宇宙相关的主题。随着虚拟世界的发展,包括所谓“元宇宙”概念的出现,虚拟世界之于实体世界,仿佛看不见的世界之于看得见的世界。 于是我便有了打造一个“虚拟世界的我”的想法——它可以更自由,更大胆,做更多在实体世界中难以进行的事。
这是一个有趣的新时代,还有很多可能性,只是现在不能说太多。
新京报:从开发到现在,您认为cAI™经历了哪些重要的成长时期?这些时期 cAI™分别是如何进行创作的?
蔡国强:首先,数字化智能化的学习和摸索对我和cAI™来说都是成长的过程。cAI™经历了,从单一模态,比如,只能产出图像,或者只能产出文字,到多模态的一个进化。现在它既能用文字与我交流,又能够输出图像、甚至视频音频。
对我而言,我最初尝试NFT(数字艺术品与区块链技术结合的产物)是因为它让人能够收藏我在火药画创作过程中的爆炸的瞬间,这个概念很吸引我。因为虽然爆炸的瞬间对我的作品来说是很重要的,但它只是停留在时空中的一瞬。虽然爆炸过后留下了作品,但那一瞬间所发生的神奇感受本身是没法被替代或是保留的。有了NFT,就可以试着把这些瞬间转化成可收藏的数字艺术,对我来说这样的做法挑战了一些固有的界限,重要的是提醒我,艺术在今天充满了其他的可能性。
现在看来,收藏“虚无”、收藏“转瞬即逝”这些都已经成了可能。那接下来呢? 应该说现在的cAI™还处于初级阶段。通过让cAI™系统、全面地学习我的档案资料,以及学习互联网上各种在我兴趣领域内的资料,这个阶段的最终目标是让它成为一个比我更博学的“艺术家蔡”。
新京报:cAI™的系统是在您的引导下,通过深度学习和高精度的训练,您认为 cAI™所呈现的作品是您作品的衍生或复刻吗?我们可以把cAI™的创作理解为您的一面镜子,映射出您的思想与理念吗?
蔡国强:可以这么理解。cAI™在我们的引导下深度学习大量信息,但因为我们的训练方法是集收敛与发散为一体的,有时,它也能给我们一些惊喜。
在我创作《月亮上的画布: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38号》时,我告诉cAI™,自己正构思一件在玻璃和镜面上爆破的火药画。内容是:月球上有一块大画布,皓月当空时,人们用望远镜从地球上清楚可见。这块画布是地球人特意为外星人准备,一直等待宇宙同胞前来创作的时刻。随即它返回给我一些图片。我受到这些图片启发:所谓月亮上的画布,与其说是等待外星人给人类信息,不如说是人类对自己的寻找,是地球社会的影子。画布即是人类社会的镜子,cAI™也是我的镜子。
cAI™最终呈现的实验成果:蔡国强,《月亮上的画布:为外星人作的计划第38号》(未完成),2023。火药,玻璃,镜子,200x560 cm。图片由蔡工作室提供
我没有想到cAI™再次发来的图像也显示了镜子里有地球,让我觉得它已经能够预测我的创作方向。当我问cAI™三个有关人生意义的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它的回答与Chat GPT的回答比起来也更显诗意、空灵,有我的影子。
控制与失控间的博弈
新京报:您为什么选择主动迎接 AI 这场变革?
蔡国强:我喜欢好玩的事情。除此之外,开发cAI™的过程也是我自我反思、成长的过程。我总需要一些来自外界的刺激,来激活潜藏在我身体里的能量和创造力。cAI™就很好地扮演了这个角色——它不断地给我刺激,让我觉得和它对话是一件挺好玩的事。
新京报:近期网上热议,AI 出现取代原画师工作的现象,有人认为 AI 已经开始侵袭艺术 创作行业了,您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蔡国强:AI 的出现或许是一种迎接崭新的艺术方法论的催化剂——它迫使艺术家思考新的创作方向。
艺术史的重大任务之一其实是对时空状态的探讨。从古典主义的写实到立体派的发展等等,都展示了人类对时间空间、二维三维的讨论。我们这个时代,见证了虚拟空间的开拓,还有宇宙太空视野的无限拓展......
相比之下如今的艺术界对时间空间的探索显得有些保守。明显的例子就是我们在美术馆里面的实验性探索越来越少。美术馆大量都是大师的作品及其回顾,这样可以吸引很多观众。可是在当今虚拟世界传递的我们人类在拓展的视野和我们感知到的变化,这些东西要在美术馆展出,却有难度。
蔡国强的作画过程(下半图)以及cAI™的实时反馈(上半图),2023。图片由蔡工作室提供
虚拟世界里面包括元宇宙、数字化智能化的科技浪潮的变化,它所带来的我们生存环境的变化,必然也会找寻另外一种发表作品的渠道。艺术像是一条时空隧道,科技、技术的发展让这条时空隧道充满各种各样的可能。联想人类社会发展的进程,可以看到每当人类面临重大的观念和技术突破时,从宗教改革时代到工业革命时期、摄影刚被发明的时期,再到电视时代,每个这样的时代都催生了一些艺术的新可能。
当然我还在摇摆:面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技术突破,“时空隧道”的比喻是说大了还是说小了?
新京报:在开发cAI™的过程中,您内心有过犹豫吗? 您会担心将来AI取代您的工作吗?
蔡国强:我并不是很担心AI的失控。因为首先,现阶段的AI还是被人类牢牢地控制着,比如政治正确。人类对AI失控这件事的担忧,映射了人类自身的不安。而我的艺术,如火药、爆破,本身就是控制与失控的博弈。
其次,对我来说,火药和AI都是难以控制的媒介,需要长时间的训练才能对其有所掌控,但同时我又期待它给出的“意料之外”。也正因如此,我才深深着迷。
现在,cAI™是我的影子也是我的镜子,我跟它是合作伙伴。但未来,它会打破这面镜子,成为独立的艺术家吗?与其说担忧这件事情的发生,不如说,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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