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萨缪尔森(Paul A. Samuelson)坦言,“美国是‘资本主义’私有制经济,这样说的意思是这个国家的资本和其他资产主要都归私人所有”(参见《经济学》第19版第15章)。资本主义社会中主要归私人所有的“资本”,是马歇尔—萨缪尔森经济学体系中的“厂商”形成的基础。资本所有者履行资本职能的行为,即“资本的人格化”,是众多经济学家言之凿凿的所谓厂商行为的底层逻辑。1867年问世的《资本论》(全称为《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是马克思主义最厚重、最丰富的著作,被誉为“工人阶级的圣经”。《资本论》全书共三卷,分别研究了资本的生产过程、资本的流通过程和资本主义生产的总过程,奠定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雄伟基础,是“马克思理论最深刻、最全面、最详细的证明和运用”(参见《列宁选集》第2卷,第588页)。只有回望资本,尤其是“决定了生产的资本主义性质”“支配社会的生产”的产业资本,才能汲取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丰富滋养,追随其深邃视野,将厂商理论的研讨引向深入。
何为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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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组织包括马克思的小女儿艾威林夫人在内的一批忠诚的马克思主义者,完成了《资本论》英文版的翻译出版工作。在英文版序言中,恩格斯提出:“有一个困难是我们无法为读者解除的。这就是:某些术语的应用,不仅同它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含义不同,而且和它们在普通政治经济学中的含义也不同”。在恩格斯看来,“政治经济学通常满足于照搬工商业生活上的术语并运用这些术语,完全看不到这样做会使自己局限于这些术语所表达的观念的狭小范围”。
恩格斯用生动的例证说明了这一问题:
马克思之前的古典经济学家们完全知道,“利润和地租都不过是工人必须向自己雇主提供的产品中的无酬部分的一部分、一份”,但从来没有把产品中这个无酬部分(马克思称为“剩余产品”)当作一个整体来研究,也就无法从它的起源和性质、对制约着它的价值分配的那些规律有一个清楚的理解。同样,农业和手工业之外的一切产业一概被包括在“制造业”这个术语中,这样“经济史上两个重大的、本质不同的时期即以手工分工为基础的真正工场手工业时期和以使用机器为基础的现代工业时代的区别”,就在“制造业”这个术语中“被抹杀了”(参见恩格斯的《资本论·英文版序言》)。
经济学中的“资本”也存在类似问题;工商业生活中的“资本”和不同经济学家使用的“资本”,往往具有不同的含义。思考资本问题的人们,需要了解作为工商业生活术语的“资本”和马歇尔—萨缪尔森经济学体系中的“资本”,以便于更为深刻地理解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深邃视野中的“资本”。
作为工商业生活术语的“资本”,通常指创办企业的股东出资(称为“资本金”)或者股东拥有的所有者权益(又称为“股东权益”)。股东发起成立新企业时,企业登记管理机构登记的股东已缴纳或承诺一定时间内缴纳的资本总额称为注册资本,企业章程中必须明确企业注册资本,确认各股东的出资额、出资时间、出资比例等。一家企业的持续经营,将拥有流动资金、固定资产等不同形态的资产,也将产生长期负债、短期负债、应付账款等各类负债,资产总额减去负债总额后的净资产,就是所有者权益。“资本”作为工商业生活上的术语,在财务会计、公司法等企业通用语言中有清晰、一致的界定,国有资本、民营资本、外国资本等则根据出资主体身份差异而区分。
马歇尔—萨缪尔森经济学体系中的“资本”,被定义为企业的“生产性投入”,又称为“资本品”,具体包括有形资产和无形资本。其中,有形资产包括建筑(如工厂和住宅)、设备(分为汽车等耐用消费品和机床等耐用生产设备)、投入和产出的存货(如经销商的汽车存货)等三大类;无形资本包括软件、专利和品牌,有时又称为“e资本”。在马歇尔—萨缪尔森经济学体系中,“资本的基本特征是:它既是一种投入又是一种产出”“资本是生产性的”“对资本品的投入会导致间接的或迂回的生产”,对资本品的投入会导致投资人“牺牲现在的消费”。萨缪尔森承认,“从根本上说,企业的资本需求是受其生产商品从而获得利润的欲望驱使的。”(参见萨缪尔森《经济学》第19版第15章)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论及的“资本”,既不简单等同于作为工商业生活术语的“资本”,又与马歇尔—萨缪尔森经济学体系中的“资本”大异其趣。在马克思的深邃视野中,资本是能够自我增殖的货币,是生产剩余价值的价值,是雇佣自由劳动力进行商品生产获取剩余价值的生产要素。马克思所讲的“资本”,具有整体性和抽象性,不徒限于作为资本品的配置使用,也不限于财务会计核算后的所有者权益金额,而是涵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资本的生产、流通、周转的整体过程和一般规律。马克思研究的,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参见《资本论·第一版序言》)。马克思所讲的“资本”,具有历史性和辩证性。在煌煌大著《资本论》中,马克思运用历史与逻辑相结合的方法,全面论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萌芽、发展的历史,深刻论述了资本的本质和运动规律,分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科技发展、对社会群体复杂而多面的影响。马克思所讲的“资本”,既见物又见人,抽象了资本的本质,阐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进步意义和内生矛盾,说明了其“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并且正在实现的趋势”及历史过渡性。
因此,在不同经济学家、不同经济学体系中,“资本”这一术语的含义具有根本性的差异,颇有风牛马不相及之感。缺少马克思经济学的宽广视野,不能获得马克思给予我们的历史考察成果及理论滋养,不足论“资本”矣。
产业资本
商品生产和发达的商品贸易是资本产生的历史前提,早在资本主义社会前,作为“生产剩余价值的价值”,“资本在历史上起初到处以货币形式,作为货币财产,作为商人资本和高利贷资本,与地产相对立”(参见《资本论》第1卷第4章《货币转化为资本》)。世界贸易和世界市场在十六世纪揭开了资本的现代生活史。
在资本的现代生活史中,产业资本具有特殊重要性。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和扩展,产业资本决定了生产性质,支配了社会生产,并成为货币资本、商品资本等生存的基础。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深刻地阐明,只有在自身循环中完整执行货币资本、生产资本、商品资本三种职能从而生产各类商品的产业资本,完整地履行了创造、占有剩余价值的职能,产业资本决定了生产的资本主义性质。十六世纪后,随着产业资本支配社会的生产,欧洲各国技术和劳动过程的社会组织渐次变革,社会的经济历史类型相应发生变革,产业资本推动了劳动、技术和社会变革。产业资本决定了其他各类资本活动的特点,其他各类资本“不仅要从属于产业资本,并且要改变其职能机制来和产业资本相适应,而且只能在产业资本的基础上运动,从而要和它们的这个基础同生死共存亡。”(参见《资本论》第2卷第1章《货币资本的循环》)产业资本支配社会的生产,揭开了萨缪尔森所称的“‘资本主义’私有制经济”的序篇。回顾产业资本带来的生产变化,了解产业资本的演化历史,是我们更深刻地认识日常生活中人们已视为当然的“厂商行为”的一系列前提。
产业资本开始了规模生产。十六世纪,欧洲产业资本勃兴之初,渐次突破了行会手工业的雇工限制。中世纪的行会“力图用强制的办法防止手工业师傅转化为资本家,限定一个师傅可以雇用的劳动者的人数不得超过一个极小的最高限额。”(参见《资本论》第1卷第9章《剩余价值率和剩余价值量》)起初只是雇工数量的差别,资本主义生产是在同一个资本同时雇用人数众多的工人,因而劳动过程扩大了自己的规模并提供了较大量的产品的时候开始的,“人数较多的工人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为了生产同种的商品,在同一资本家的指挥下工作,这在历史上和概念上都是资本主义生产的起点。”(参见《资本论》第1卷第11章《协作》)突破行会雇工限制、开始大规模生产,“只要有5个雇工‘这样小的队伍’,劳动的所有个人差别就会消失”,劳动就具有社会平均的性质,“价值增殖规律才会完全实现”。在大规模生产中,“同时使用人数较多的工人,也会在劳动过程的物质条件上引起革命”,显著节约厂房、储藏原料的仓库及共同使用的容器、工具、器具等生产资料。上述马歇尔、萨缪尔森等啧有烦言的规模经济等经济学知识创见,均起源于产业资本的历史实践。
产业资本的生产协作“创造了一种生产力”。按照马克思的论述,许多人在同一生产过程中,或在不同的但互相联系的生产过程中,有计划地一起协同劳动,这种劳动形式叫作“协作”,协作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形式。单个劳动者力量的机械总和,和多人协作所发挥的社会力量有本质的差别。协作可以扩大劳动的空间范围,使得单个劳动者无法完成的排水、开凿运河、修筑铁路等计划得以实现。协作也能够节约非生产费用,提高劳动效率。“这里的问题不仅是通过协作提高了个人生产力,而且创造了一种生产力,这种生产力本身必然是集体力”。马克思还特意指明,“在大多数生产劳动中,单是社会接触就会引起竞争心和特有的精力振奋,从而提高每个人的个人工作效率”“劳动者在有计划地同别人共同工作中,摆脱了他的个人局限,并发挥出他的种属能力!”(参见《资本论》第1卷第11章《协作》)
产业资本使生产管理“成为实际的生产条件”。十六世纪,在产业资本开始大规模生产之后,“资本的指挥发展成为劳动过程本身的进行所必要的条件,成为实际的生产条件”。一切规模较大的共同劳动都或多或少地需要指挥,一旦从属于资本的劳动成为协作劳动,管理、监督和调节的职能就成为资本的职能,“在生产场所不能缺少资本家的命令,就像在战场上不能缺少将军的命令一样。”(参见《资本论》第1卷第11章《协作》)这种管理并不是非生产费用,而是产业资本大规模生产所必需,成为实际的生产条件。马克思深刻地指出,产业资本的生产管理就其内容(即生产过程)而言具有二重性,一方面是制造产品的社会劳动过程,另一方面是资本的价值增殖过程;资本主义的管理就其形式而言是专制的,大量的经理、监工以资本的名义进行指挥和监督,这种以指挥、监督为内容的“工业上的最高权力成了资本的属性”。后世的各类企业管理的学问,均滥觞于产业资本的生产管理。
工场手工业与政治经济学的诞生
十六世纪到十八世纪的最后30年,是“真正的工场手工业时期”。工场手工业是当时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具有特征的形式,展示了产业资本发展第一阶段的技术和管理面貌,展现了现代厂商的雏形。
工场手工业时期,“不管操作是复杂还是简单,它仍然是手工业性质的”。生产效率仍然取决于每个工人使用工具时的力量、熟练、速度和准确,“手工业仍然是基础”(参见《资本论》第1卷第12章《分工和工场手工业》)。这种狭隘的技术基础使生产过程得不到真正科学的分解,产品生产中每个局部过程都必须经过手工业劳动来完成,熟练的手工劳动加各种工具构成工场手工业的生产场景,许多手工劳动成为世袭职业。
工场手工业时期,生产资料日益“集中在一个资本家手中”。在中世纪手工业行会中,行会规章严格规定行会师傅只能雇用自己是师傅的那个行业内的帮工,商人可以购买或订制任何商品,但“不能购买作为商品的劳动”。工场手工业时期,生产资料日益集中,雇工数量远远突破了行会限制,由许多单个的局部工人组成的社会生产机构是属于资本家的,由各种劳动的结合所产生的生产力也就表现为资本生产力。单个资本家手中的资本最低限额越来越大,社会的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越来越转化为资本。
工场手工业时期,“各种工场手工业生命短促”。资本始终没有能够占有工场手工业工人全部可供支配的劳动时间,它们随着工人迁徙而由一国迁到另一国。工场手工业既不能掌握全部社会生产,也不能从根本上改造它。“工场手工业作为经济上的艺术品,耸立在城市手工业和农村家庭工业的广大基础之上。工场手工业本身的狭隘的技术基础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和它自身创造出来的生产需要发生矛盾。”(参见《资本论》第1卷第12章《分工和工场手工业》)
工场手工业时期,“间或发展了机器的使用”。工场手工业时期很快就展示出“减少生产商品所必要的劳动时间是自觉的原则”。造纸手工工场采用了粉碎磨磨碎破布,冶金业采取捣碎磨来捣碎矿石,“手工业时期留下了指南针、火药、印刷术和自鸣钟这些伟大的发明”。但是整体而言,机器在工场手工业生产中只起着次要的作用。这些只“起着次要的作用”的机器的创制和应用,却为十七世纪的大数学家们创立现代力学提供了实际的支点和刺激。产业资本和科学的发展,最终使劳动资料从工具转化为机器,工场手工业时期之后,划时代的机器大工业时期随之来临。
十六世纪到十八世纪的最后30年,是政治经济学诞生的特殊年代。“政治经济学作为一门独立的科学,是在工场手工业时期才产生的”(参见《资本论》第1卷第12章《分工和工场手工业》)。按照马克思的说法,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御医弗朗斯瓦·魁奈(Francois Quesnay)则是政治经济学的第一位奠基人。这位出身寒微但勤奋好学的御医,曾热衷于讨论诗文、喜剧和神学。随着社会经济及阶级状况剧烈变化,社会经济矛盾日益突出,人们不能不重新关注经济问题,正如大文豪伏尔泰所言,人们已不得不“到头来讨论面包问题”。在特殊的社会背景下,魁奈转而研究经济问题,发表了《租地农场主论》《谷物论》《经济表》等系列专门讨论经济问题的著作。马克思说:“魁奈的《经济表》就是要通过图解来清楚地说明:一个国家(实际上就是法国)每年的总产品,怎样在这三个阶级之间流通,怎样为每年的再生产服务。”与魁奈相互推崇的法国重农学派学者米拉波,甚至称赞《经济表》是人类在文字和货币之后的第三大发明,并发表《附有说明的经济表》《经济表的分析》等阐发解释《经济表》的论著。《经济表》最初印刷时,曾附有以“苏理氏王国经济精华”为题的23条经济管理原则,这些论作使魁奈及其同道中人被人们称为“经济学家”——经济学来临了!后世经无数经济学家建设增补的经济学大厦,在魁奈时期正式奠基肇启。魁奈因推崇孔子文化而获得“欧洲孔夫子”的雅号,这位政治经济学的首位奠基人,书写了产业资本勃兴时代政治经济学的开篇之作!
作者系北京市国有资产经营有限责任公司董事、副总经理
责任编辑:孙 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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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刊发于《银行家》杂志2022年第11期「经济随笔」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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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产业资本